空氣中的寂靜壓抑凝重得簡直要滲出黑水來。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幕, 看著飛到空中的那顆頭顱，看著它咚地一聲落地，咕嚕嚕滾出幾步遠。

最先動的是站在鳥嘴醫生身邊的那位金衣將軍。長劍颯然出鞘, 眾人還沒看清楚他是怎麽動的，剛才襲擊那人已經被洞穿了琵琶骨, 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道釘死在地上！

可他卻沒有死，巨大的痛楚攫去了他的全部註意力, 他像是一只被釘在標本盒中的蟲子一樣驚恐掙紮著, 眼睜睜看著面前的男人平靜的臉上凝著冰霜, 他一言不發, 隨即第二把金色的劍憑空出現在空氣中，然後猛地刺出，洞穿了他的另外一邊琵琶骨！

“啊——”他發出長長的慘呼，可看著那顆滾落到地上的頭顱, 他又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意，他忍著痛大喊出聲：“機械之神的威嚴不容侵犯！你們的邪神已經死了，所有邪神信徒都會……會……”

他突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因為那個失去了頭顱的鳥嘴醫生並沒有倒下，她彎下腰的時候, 露出了剛才被他砍斷的傷口, 那裏面沒有骨骼，沒有血肉, 有的只是一片漆黑的霧氣。

那套裝束裏面——沒有實體？！

無頭的人邁開腳步, 準確地朝她的頭顱走去。她彎下腰, 撿起地上的鳥嘴面具, 輕輕放回到自己肩膀上。斷裂的地方重新接續, 就連被削斷的頭發都柔順光滑不見一絲毛糙。鳥嘴醫生居高臨下看著他, 目光裏似乎帶著上位者的冷漠和悲憫，空中光字扭曲成幾行字。

“你是殺不死我的。”

“我是萬千人心中願望凝聚出的存在，我沒有實體，沒有依托，只要天下仍然有人心懷不平，我就能從他們的欲念中滋生。幫助他們求得溫飽，獲取健康，追求知識。”

“如果連渴望生存的權利都被稱作邪念的話，那麽你們機械神教稱呼我為邪神——也沒有錯。”

葉懸光知道這幫臨時聚集的人還只算是烏合之眾，裏面肯定有不少心懷雜念的存在。可她不在乎，只要真正需要聽些什麽來滋潤他們貧瘠生活的人聽到了她的話，她就能獲得自己需要的東西。

這個經過初步工業革命世界的識字率要比封建王朝高不少，空中文字的意思被迅速傳達到每個人，有人面露嘲諷，可那些真正從貧民窟走出來的、已經被生活的風霜壓得只剩忍耐的人，他們麻木的臉上卻都露出了一絲松動。

類似的話絲黛菈和他們說過很多次，可同類的語言在獲得有力事實證據前總是略顯蒼白無力。但是，同樣的話由葉懸光說出來就完全不同了。那像是一劑強力的強心針，讓從來不敢奢望什麽的貧民們第一次觸碰到了夢裏才敢想象的東西。

更高的收入、假期、房子……

一道道閃爍的金光從一個個人身上冒出來，閃爍著連接到葉懸光身上，流入功德池內。現場足有數千人，就算只有七成的人願意相信她畫下的餅，也是一筆巨大的收獲。葉懸光整個人都沐浴在功德湧入的快感中，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更加凝實。如果此刻再遭遇一次剛才的襲擊，可能自己殼子裏的黑霧能在刀刺進來的瞬間直接拉著腦殼固定在肩膀上。

“走吧。”她轉過身，平靜地對金和約克說道，就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最開始還存著點想要逃跑的僥幸心理的兩個臨時工此刻再也沒了別的想法，規規矩矩帶著人來到了她想去的地方。約克這個對正式合同有著強烈渴望的叛徒還殷勤地把司鐸藏在其他地方的契約也都拿了出來，全部堆在了葉懸光面前。

葉懸光看到這一堆文件就頭疼，恍然間好像夢回神龍山。只是那時候她身邊有著林小水朱元江陳新溪，現在嘛……

寄托了神祇全部期盼的目光沈甸甸地落到了謝如期身上。

謝如期：“……”

在上個世界曾經一力承擔了軍事政治經濟民生全能大管家職責的謝如期當然秒懂葉懸光的意思，可是，可是他現在不是已經變成了只負責保護上神的戰鬥型鬼魂了嗎？怎麽還要……

葉懸光繼續充滿鼓勵地看著他。

……好吧，其實也沒人說過他只能進行戰鬥型工作。而且上神現在身邊也沒有堪用之材，如果他不能支撐起來，上神還有誰能依靠？

責任心過重的謝小將軍重新擔起大管家的職務，勤勤懇懇埋首在桌子旁邊，飛速清理著如小山一樣堆積的冊子。在變成這種形態之後，他的意識更加清晰，反應更加快速，簡直……簡直就像是為了成為究極社畜而存在的設定。

謝小將軍飛快理清了教會的金幣農莊田產和臨時工們，最後把一堆礦山的資料推給了葉懸光，神情嚴肅：“上神，我覺得您可能需要看看這個。”

葉懸光接過那幾卷冊子，頓時感興趣地推了下眼鏡。

赤鐵礦、黃鐵礦、黃銅礦……都是很常見且用途廣泛的礦產，而這其中，占據教會財富最多的卻是一種葉懸光從未聽過的名為“虹石”的礦產，蘇克夏城外的兩座虹石礦山，就提供了教會全部資產的一半以上。

謝如期適時提醒：“那些護教軍們用的槍，就叫做‘虹力槍’。”

葉懸光把站在外面的約克和金叫了進來。

“你們知道什麽是虹石嗎？”葉懸光開門見山地問。

兩個人驚訝地看著她，不太會掩藏情緒的約克甚至露出了一種“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的鄙視。只是兩人很快又低下頭，金說道：“虹石是能源，所有的工廠、飛空艇、機車……全部都需要虹石驅動。沒有它，就沒有蒸汽文明。”

說著，他還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塊虹石遞給葉懸光看。那是一種像是鵝卵石的光滑石塊，有著彩虹一般絢麗的紋路。更像是珠寶而不是能源礦。按照金的說法，這麽一小塊虹石就能供一輛蒸汽機車行駛五十公裏，也是現在他們使用的唯一能源。

這和葉懸光想象中的蒸汽文明有點不太一樣。她把虹石遞還給金：“你們就是用它代替煤炭的嗎？”

金困惑地問：“煤炭是什麽？”

葉懸光：？？？

葉懸光懵了。她確定這個世界是有煤礦存在的，之前她在蘇克夏夜游的時候，就在貧民區不遠處看到過裸露地表的黑色。當時她還感慨這個世界的資源極大豐富。而且，藍星人類歷史上的蒸汽文明也離不開煤炭的燃燒，怎麽這個世界好像從來不知道這種產物？

她開始覺得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低頭問道：“蒸汽文明是如何發展起來的？”

金這次連驚訝都沒有表現出來，只是一板一眼背誦著教典上的歷史：“兩百年前，人類還處於手工業時代，生產力落後，為了爭奪資源，上百個國家割據征伐。一個出身於無名小國灘塗中的流浪兒獲得了機械之神的恩典，掌握了神賜予的偉大力量，並以此征戰天下，最終統一大陸，建立起了以他為名的偉大國度聖拜倫。他在各地修建機械教會，並將自己獲得的偉大力量和神的旨意一起傳揚天下。蒸汽文明欣欣向榮地在人類社會上紮根。”

“機械之神帶來的偉大力量，也包括虹石？”

“是的，教典上記載，虹石是機械之神以自己身軀所化，因此所有的礦脈都屬於教會。這也是教會財富的重要來源。”

葉懸光沒有回答，她微微仰著頭，水晶鏡片倒映著燭光，讓她看起來有些呆滯。

“您是不是覺得，這好像不太對勁？”金突然問道。

葉懸光轉頭看他。

他看起來似乎也懊悔於自己的唐突，可既然開了口，他也沒了停下的意思：“我研究過一段時間歷史和教典。我發現，教典記錄的歷史和民間的歷史是割裂的。在機械之神出現之前，我能找到一條完整的脈絡，我們是如何從野蠻時代走到文明的，冷兵器的出現，農耕的發展，都有清晰的起源和過程。只有蒸汽文明……它是被賜予的，我們只能使用，而無法掌握它。”

這是個很敏銳的悲觀主義者。

人類歷史上總有這麽一群人，他們對世界毫無信心，堅信人類必定會遭遇末日。可他們中的一些人又在不斷研究末日的可能起始點，試圖推遲末日的來臨或者自救。他們大多數時候是個和人類格格不入的怪咖，可當他們被放到某個歷史節點的時候，有很可能變成推動歷史的存在。

“我還不知道。”葉懸光實話實說，“機械神教的總會在哪裏？我想去看看。”

“聖城加德。您剛才說的煤炭是什麽？能告訴我在哪能找到它嗎？”金看這位神祇如此沒有架子，忍不住得寸進尺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

“貧民區，十三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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